第二天周彩第一次比应虹起得早。
她轻手轻脚地把自己收拾利索就出了宿舍和学校。
她回家不用去坐地下的‘飞机’，校门口左侧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捷豹，已经等了她很久。
司机看到周彩走过来，立刻下车帮她拉开后座车门，笑着问好：“好久不见，彩小姐。”
周彩淡淡嗯了一声，坐进车里后就拿出耳机听歌，闭着眼再没说一句话。
现在还七点不到。周彩需要在七点半之前回到老宅，和全家人一起吃早茶。这个点还没到早高峰，但司机依旧赶得有些急。等出了三环，车辆驶向这个城市北面的一处景区，里面有当地一个十分有名的南灵寺。
是有些年头的庙宇，香火绵延百年，依旧鼎盛。
周家老宅背靠南灵寺。
穿过两侧茂盛的松林，司机把车停在面前建筑古朴的宅院前，便下车帮周彩拉开了车门。
周彩摘下耳机，很慢地匀出一口气，才踏出车门。
周家发迹于苏杭，明清时期主要贩绸缎和香料，民国时期还是最早一批造厂兴实业的商人。行商百年，小到吃穿用度大到钢铁车船，周家上下旁支皆有涉猎投资，生意网大得惊人。但好在周家上一辈的掌权人知道树大招风，盛极必衰，于是定下了规矩：往后三代只要周家族谱上有名姓的周家人，需维稳守本，不得从政，不得从军，小心避世，固守家业。
对于周家而言，生意再做大并无意义，本家要的是稳定。而不得从政从军的规矩是长辈定下的，也不得违抗，于是读书就成了周家人这几代人来的主要任务——大概这是所有商贾之家的通病，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会期盼家中多出几个读香，就不再是身上只有铜臭味的商人。
周宅门前种了一片繁茂高大的银杏。她下了车，望了望面前郁葱的枝叶，再隔远些，还能看到山下南灵寺中的香火烟气。
时间刚好。
周彩走过亭台水榭，穿过雕梁画壁，身边不断有穿着统一旗袍式上衣的女侍路过她身边，微微朝着她颔首行礼，但都很默契地默不作声，没有开口问候。整个宅院都很安静，只能听到各人走动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。
一个身着月白色旗袍的女人早在廊下等她。那女人头发一丝不苟地盘着，眉勾得温婉，唇点得嫣然，腕上一圈翠绿的镯子。穿得素，但长得艳，清淡的装束也遮掩不了她眉目间的脉脉妩媚。
周彩很慢地走过去，低头小声喊了对方一声：“母亲。”
进了这个宅子，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都会下意识放低，说话的语调语气也开始客气而生疏，像是怕吵了谁似的。
郑敏只点了点头。她抬起手，往周彩脖子上套了个银质的项圈，那项圈上面挂着一个银镶玉的锁，刻着一个‘采’字。
“知道要回来吃早茶，还穿成这样？”郑敏声音低，面上虽笑着，但目光里依旧柔中带刚地把不虞传了过来，“长辈都在，像什么样子。”
周彩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：“奶奶在，没事。”
郑敏默了下，没把这话往下延伸，伸手帮周彩正了正那银镶玉锁的位置，才道：“走吧，待会儿好好说话。”
周彩就跟着郑敏屁股后头走。
她一边打量郑敏的高跟鞋，一边想：怎么这么厉害，这鞋跟落到地上，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。
餐厅正厅有一张圆桌，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偏厅，基本坐满了人。周家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，该坐在哪里，没谁乱过。
等来人见到郑敏带着周彩来了，不等有人招呼，周彩已经坐到了上首一个银发斑斑的老太
身边，笑着叫了句：“奶奶。”
那老太看上去精神挺好，本沉着脸，等见到周彩才把脸上的褶皱笑开来：“小采回来了。”
这桌上男男女女年纪不一，等那老太说完话，靠门边一个男孩也喊了句：“彩姐姐！学校这么好玩，你都不回家看奶奶了？”
周彩侧前方坐在上首的一个中年男人闻言皱了皱眉，低声喝止了一句：“明壑，长辈说话，你插什么嘴。周彩不懂规矩，你也不懂规矩吗？”
郑敏挨着周彩坐下来，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周彩的手臂：“小彩，跟你爸打招呼了吗？”
周彩筷子顿了下，才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周启良。
他们对视了一刹。
“父亲。”
周彩语调平直，只喊了一声，就再没有下文。
郑敏眉头微微皱了下，对面的周启良的脸色也不太好看，倒是上首的老太打了个圆场：“都到齐了，就吃饭吧，吃完了还要给菩萨进香。”
周彩面无表情地端起碗，夹了一块松软的米糕给身边的老太，面上又换上一张笑脸：“奶奶，吃糕。”
周家人吃饭的时候很安静，连碗筷相碰的声响都听不到。没人说话，也没人敢随意开口说话。
除了周彩，和她右上的周家老太。
众人面上笑着，心里也不知百转千回地有多少情绪算计。
等吃完了，上了花茶，周老太接过周彩递过来的茶盏，问：“小采，学校好玩吗？”
周彩笑得很温软：“好玩。就是见不着您，总想着回来……可学校事情多，不能随便回家，我也为难。”
“去学校学知识，也不能老想着回家享受。”周老太说话总断断续续，口齿也有些含糊，“……嗯，但想家了，还是回来陪陪我。”
周彩刚想答话，周老太又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句：“小采啊，在学校有交朋友吗？有没有喜欢的小姑娘？”
身边的周启良脸色一下就变了：“妈！”
郑敏连忙把站起来扯住周彩的胳膊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，笑着道：“母亲，你又忘了，我们小彩是女孩儿。”
周启良没忍住，指了指靠门边一个男孩道：“妈，那是明壑，那才是孙子，周彩是女孩儿。”
气氛瞬间变得很是尴尬。
这样的场景在周宅已经重复过了很多次……周老太固执地相信她有一个叫做‘周明采’的孙子，并且逼迫着身边的所有人和她一起相信。
周老太皱了皱眉，浑浊的眼眯起来，看看周明壑，又看看周彩，再看向周启良。
“你说胡话。”周老太看上去很不开心，“小采是男孩，是我孙子，我就一个嫡孙，周明采。小采已经大了，别总和以前一样觉得他是女孩儿，你们说话也注意点。”
饭桌上没人敢出声。大家心里也拿不准，是周老太老糊涂了，还是在装糊涂。周彩的身份在周家太过尴尬，谁都不愿意触这个霉头，故而每当遇到这种场面，众人也就默默听着，在心下自己考量。
周启良还想说什么，周彩突然截断了话头：“奶奶，我有喜欢的人了。”
周老太一下子笑了，脸上皱纹都挤到一起：“学校里的小姑娘，是同学？”
“是。”周彩慢条斯理地帮着周老太续茶，“刚在一起没多久。”
“那孩子好看吗？”周老太笑得开心，“小采性格招人喜欢，肯定有人喜欢。”
周启良有些不悦地打断：“她才几岁，就搞这些情情爱爱做什么，成绩也没见有多好。”
“你和小采这么大的时候，
都谈了个几个女朋友了？”周老太话淡淡的，“小采的事情我做主。”
听完周启良啪的一声把茶盏顿到桌上，霍然起身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周彩定定看了会儿周启良的背影，才收回目光。
“长得不算好看。”周彩说得很慢，“但我很喜欢。”
说完后她歪了歪头，对看向自己的、脸色煞白的郑敏，狡黠地笑了一下。
周老太摸了摸腕上的佛珠，笑着答：“你喜欢是最好的。”
吃完了饭，周彩扶着周老太去佛堂给菩萨上香。周彩磕了头，照例走出门外等待，她要等周老太念完一次经，再扶她回房间。
长辈都回去了，门外只剩下几个和周彩平辈的年轻男女。见她出来，众人皆纷纷对着周彩颔首点头，小声地唤：“小彩姐。”
周明壑是最后叫的。他等着周彩站定了，上下打量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。周彩面相带着一股英气，身高甚至还压了周明壑半个头，只用稍微打扮得简单些，看上去就是个清秀的少年人。
周明壑笑着道：“彩姐姐真的……越来越有哥哥的样子了，也不怪奶奶总把你认错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奶奶是认错了。”周彩漫不经心地滑开手机，“像男孩儿也没办法，这不是被你逼的吗，弟弟。”
应虹肯定起来了。估计是没看到她有点心慌，但又不好意思问她去了哪，给她发的消息是：今天我们会一起吃午饭吗？
周明壑闻言脸色变了下：“彩姐姐，你说这话我听不懂。”
“你年纪小，进周家的时间短，白阿姨老不教你好的，你听不懂也正常。”周彩打出一行‘我更想吃你’发了过去，就把手机收了。
周彩定定地看向面前周明壑，语气诚恳：“明壑，姐姐是真的希望你聪明点，多读点书，我也有理由喘口气，真的。”
面前的少年犹疑地皱起了眉：“小彩姐……你……”
周彩打断了他：“我往后会回来少些，记得送奶奶回去，嘴甜些。”说完她把脖子上的项圈取下来，递到周明壑手里，“给我妈。”
周明壑犹犹豫豫地接过来：“可……”
他还想说什么，周彩却摆了摆手，插着裤兜，往出口懒洋洋地走远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