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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

作者:它在烧字数:5037更新:2023-09-01 07:17

裴煦有的时候会想,人生每个阶段要是有进度条就好了。看一眼,原来痛苦还剩97%就能到尽头,剩下那3%也不会那么难熬。只有身处当下,往前看一团迷雾,往后看又没有退路,才惶惶惑惑,倍感滚油烈火煎心。

他为裴寒想了很多宽慰开解的话,最后却没有机会说出来。他哥脑子浑浑沌沌,脸色发青,眼睛里还有血丝,睁开眼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:“你不上学吗?在这干嘛?这儿不用你。”

于是裴煦告诉雪姐他以后放学吃完饭再回家,不用另外操心他,姐姐去照顾他哥就行。他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得很低,尽量不让裴寒在病床上还给自己操心。他不想给他哥添乱,虽然他知道即使自己滚回教室上课,耳朵也听不见几句话。

朱文凡那时候把他书包扔水坑里,试卷讲义都湿透了,吹干后仍是皱巴巴的手感,墨水扩出一圈晕。裴煦把英汉词典压在皱巴巴的试卷上,一张一张,试图抚平,压到最后一张,是心理素质中心发的小传单,介绍他们新上线的匿名邮箱,一行小字写着初始设置用户名是学号,建议尽快改名。裴煦没细看,等老师走进教室,他把桌上散落的这沓纸张一股脑塞到课桌里。

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,裴煦再次遇见朱文凡。

朱文凡对着他挤眉弄眼,故意一瘸一拐地排到队伍后面——显然是听说了裴寒的事。

裴煦被激怒,瞬间很想真真切切把手上的餐盘当一把砍刀,砸到朱文凡的脖子上。他步向着朱文凡走去,巡查就餐纪律的老师拦住他对他说:“同学,这边窗口没什么菜了,到3号那边排吧。”

于是想杀人这种情绪也一鼓作气再而衰。裴煦原地愣了两秒,沉默着转过身。

——不能给雪姐添麻烦。这种时候被叫家长恐怕会气死他哥。

但这怒气愈演愈烈,如果不发泄出去,他整个人就像一颗充气到极限的气球,手指碰一下都可能炸掉。

裴煦点开那个网站,颤抖着打下一行字,选择随机匹配发送。

“如果不是因为我哥,我可能真的会杀人。我刀都准备好了,但是我不能,愤怒,愤怒让我痛苦。”

发完裴煦忽然觉得特别没意思。

人类的悲欢无法相通,情绪只是自说自话。如果没有回应就算了,廉价敷衍的回应更让人郁闷。

然而他收到了他最喜欢的回答。

“因为愤怒,所以开花。”

他苦笑着,忍不住想,他已经足够痛苦,花期什么时候能来。

周末他跑到医院陪床,很乖巧地削苹果,但是他哥没什么胃口。裴寒正经历着心理生理两方面的痛苦,比心态更快击败他的是幻肢的痛觉。

“裴煦,我左脚麻了,你给我捏捏。”

裴煦答应着起身,手伸到一半,僵硬在原地。

——哪里有左脚。

裴寒终于回过神来,沉默一会,用胳膊遮住眼睛说:“现在不麻了。”

裴煦发现,自己准备的那些劝解的话是那么矫情无力,羞于启齿。他假借去打开水,让裴寒一个人冷静。

开水房里也排着队,住院家属们谁也不认识谁,有个阿姨磨磨蹭蹭地占着位置用开水烫杯子洗了半天,后头难免有人发牢骚。裴煦透过窗户往外看,小花园里坐着祖孙俩。

老太太查出来是个早期肿瘤,还没有恶化,那男生有点面善,此刻一直耐心地对老太太解释真的不是联合医生骗她,绝不是绝症,动个手术把肿瘤切掉就好。

“要是没得治就不治,你不要怕我伤心,让医生骗我。”

“我骗你干什么呢。”男生哭笑不得,“真的,现在还是早期。手术都安排上日程了,你总不能不上。”

“陈小菊她公公就是肺癌嘛,家里骗他是肺炎,结果后来晓得是癌,把自己吓死了。”

“怕我骗你,那你自己看诊断书。”

“我又看不懂。”

“你既然看不懂,配合就行了。”男生蹲在她面前,“我们保持好心情,吃得好好的,下周睡一觉就好了。没事儿的,睡一觉什么都好了。”

开水咕噜咕噜灌进瓶子。

裴煦心想,睡一觉什么都能好,哪有这么容易的事。

他提着水瓶回去,看见他哥脸蒙在被子下面抖。他伸手想掀开,被他哥死死按住手腕。被子的缝隙间传出一点抽泣。

裴煦只好腾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,像哄小孩似的问:“怎么了?哪儿难受吗?要不要叫护士。”

没有回答。

裴煦很悲哀地发现,语言不是唯一的巴别塔。就像他不指望别人理解他那样,他哥也并不期待他的理解。关心的心是有心无力的那个心。

直到傍晚,裴寒跟他一块吃晚饭,忽然小声问他:“你觉得,我跟小雪分手会不会对她比较好?”

裴煦咬到舌头,闷闷道:“我不知道,这事儿你问雪姐去。”

“不能耽误她吧。”裴寒说,“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,煦煦,这是一辈子的事儿,别人…该怎么看她啊。”

“她不是…没想跟你分手吗?”

“就是因为她不想,我才想的。她那么好一姑娘…总要有个人先当坏人。”

裴煦鼻子发酸,他问裴寒:“那你怎么办啊?”他想,你把这么好一姑娘赶跑,你以后怎么办啊。

“我还有你,你让我省点心就好。”裴寒揉他头。

晚上裴煦才后知后觉地发现,雪姐两天没来医院了。他睡在旁边的陪床上,感觉他哥也在失眠。

人生要是不仅有进度条,还能预知每个选择的后果,该多好。选择放手,她的人生幸福指数变成100%,你的变成0%,不选择放手,她的幸福指数是0%,你的变成100%。如果有这种明摆着标价的选择,裴寒一定能更快地做出决断——放手给雪姐幸福。

但是没有。

凡人没有人生使用说明书,面对抉择,只能翻来覆去,一边贪恋幸福,一边为终将失去而痛苦。

一个月后,音讯全无的雪姐回来了,这个时候裴寒已经出院在家静养。

裴煦一觉睡醒,看到从来没骂过人的雪姐就站在客厅里指着裴寒的鼻子骂,骂他胆小,骂他自私,骂他自以为是,骂他是个没良心的圣母,骂到最后,哭着问他要不要结婚。

裴寒让裴煦进屋,然后跟雪姐说不要。

“这不是赌气的事儿。”

“你还找我爸妈!我让你找我妈!让你找我妈!”雪姐拿抱枕毫不留情地砸裴寒脑袋。

“你现在一时冲动,以后会后悔的。”

“为什么后悔?”

“反正你不会幸福的。”

雪姐再次砸抱枕:“你还咒我不幸福!难道你两腿健全就能保证我这辈子幸福吗?你他妈是谁啊?你是上帝吗?你两腿都在就能保证我这辈子平安,遇不到一件烦心事,就能保证你自己人到中年不出轨气死我,人到老年不抛下我先死吗?”

裴寒想说话,被雪姐拦住了。

“你左腿是开过光带法术啊?有左腿的时候就敢说想娶我,左腿没了就没胆了?我话放这了,我又不是因为喜欢你那条毛腿才喜欢你的,现在也不会因为你没有那条毛腿不喜欢你。”

裴寒气笑了。

雪姐说完一大通,已经用掉所有勇气,一边哭一边骂:“你还笑!你都没求婚,还要我来求,你他妈还敢拒绝!你是人吗?”

“我不是人,我不是人。”裴寒眼眶也湿了,他伸手揽住眼前人。两个人抱头痛哭一阵,裴寒忽然不好意思地说:“裴煦在后面看呢。”

裴煦默默把门关上,像刚看了一出狗血韩剧,因为深陷剧情,忍不住泪流满面。过去的一个月里他哥如同行尸走肉,毫无生机。他正愁怎么办,结果睡了个午觉世界就变了。果然睡一觉什么都会好的。暗无天日的生活被撬开一道缝,露出一点光。他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要放下,开始紧急赶功课——期末成绩太难看恐怕过不了他哥那关。他打开笔盒,里面有一张紫藤的卡贴,是那时候收到邮件后忍不住在校门口文具店里打印出来的。裴煦怔怔地想,发邮件的到底是谁呢。

一个疑问种到地里,会随着时间扎根生长。

等裴煦家逐渐回归平静生活后,这个疑问就在乏善可陈的学习生活中终于冲出土壤——尤其是由于这个信箱滋生太多学生八卦,学校已经打算停止心理素质中心的这个活动。裴煦后来跟这个通信对象不痛不痒地发过几次邮件,在最后一次希望互换常用邮箱时,被拒绝了。

用户名ZJRRJZ。

第无数遍无意识地想起这串字母。

裴煦上楼梯,迎面一个高个男生手捧着一整摞的练习册往下走——大概是课代表把收上来的作业送到老师办公室。他抬头看一眼,忍不住“欸”一声。

这张脸一个月前曾在他相机镜头里出现过,是那个演讲宛如和尚念经的帅比学长——也是那个在医院碰过两次面的男生。在医院有太多烦心事,他的反射弧到现在才有反应,发现这个巧遇。

裴煦因为认出这张脸下意识“欸”一声,声音发出来不禁觉得尴尬——不过就是在医院巧遇了一个学校里略有印象的学生,裴寒都出院了,那人的外婆大概也早就做完手术,人家也不认识他,喊住也实在没什么可交流的。裴煦便装作在喊更上面的同学,目光对着远方,说:“等等我!”迅速与学长擦肩而过。

幸好没有被发觉,学长站在原地掂了掂手上的练习册,试图抱得更紧以防滑脱。

裴煦依然在琢磨ZJRRJZ是谁,他恰好走到楼梯拐角,脑子里一根弦“叮”一声,背后是在原地整理练习册的学长,人来人往中只有他们俩静止着。

裴煦极缓慢地转过身,脑海里是那天国旗下讲话的开场白:“敬爱的老师,亲爱的同学们,大家早上好,我是高三19班仲居瑞,今天国旗下讲话的内容是规划成就人生。”

仲居瑞紧锁住眉头,终于一步两个台阶走了,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目光。

仲居瑞。ZJR。裴煦迟疑地想,这是巧合吗?

他偷偷带着手机狂奔到最近的厕所,在隔间里登上WAP版的心理素质网站,从网站进入邮箱。

点开用户。因为是匿名通信,无法查看更多资料,但是这个网站有个bug,可以查看曾用名。裴煦急切地点上去,看到那是ZJRRJZ的曾用名果然是那串学号,161902,六位数,前两位代表几几届,中间两位代表班级,最后两位是班级学号。

高三。19班。02号。

他迅速把手机藏起来,紧张地心脏砰砰跳。

不会吧?操,不会吧?裴煦焦灼地想,该怎么验证他的学号,总不能跑过去问:“你叫仲居瑞吗,你进班考了第二名吗?我是你不认识的网友,你的邮件曾经深深鼓励过我。”

——可能会被认为脑子进水。

他闭着眼睛走在路上,默默许愿:“如果老天愿意给我一次机会,让我当面致谢,就再给我一点契机或者线索吧!”

他把眼睛睁开——显然没有奇迹发生。

裴煦垂头丧气走在大道上,准备回教室午休。两个校工正在更换宣传栏内容。为高考加油的新海报要取代骚话榜了。刺啦一声,原本的大海报被整个撕下,暂且扔在路边,不偏不倚,飘在裴煦脚边。

裴煦一低头。

“天道酬勤。——仲居瑞161902”

操,天道不酬勤,今儿个酬我。

裴煦脑子轰的一声,僵在原地,握着的拳头微微颤抖。他看着校工把地上的海报捡起来塞进垃圾车,忽然仰起头无声地笑起来。

无数环环相扣的多米诺骨牌,一个巧遇连着一个巧遇。他向教学楼狂奔,心里在咆哮:原来在最最开始,没有信箱,没去医院,没见过镜头里的丑陋黑框眼镜,在这种时候,我也早就看见过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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