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事到如今,我也不想再瞒着。瞒天瞒地,瞒着别人,也瞒着自己……可是到最后,一个也瞒不住。我说,我都说出来……”
种瓜老汉撩起衣服下摆,抹了一把脸。
“孩子,你坐好,爷爷——老汉,我老汉对不起你啊!”
等小孩坐好,种瓜老汉猛不防地给孩子跪下。
会折了这孩子的阴寿!
杜丽娘她们想拦着,老汉抬手阻止了。
“都别动!让我跪着说吧,这是我欠这孩子的。要是阎王爷有账本,他也会算清楚,我欠这孩子,这孩子不欠我——就算受了我这一跪,也还是不欠我。”
他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,眼泪不断冲刷开来,像干涸已久的土地,逢着甘霖。
“那天……”
那天,有点阴,天黑的早。
那时候附近闹野猪,已经伤了好几个乡邻,各家都在想办法做陷阱、捉野猪。
他白天挖陷阱,挖了一天,比平日累得多,所以天一黑倒头就睡。
正睡着,瓜棚门口附近有动静!
他心里一惊:别是野猪来了吧,陷阱还没挖好……
他悄悄翻身,摸到了身边的锄头——为了防身,他睡觉总是把锄头放在身边。
模模糊糊,有个黑影来到瓜棚门口,还重重撞了瓜棚一下。
瓜棚架子使劲晃了晃。
这力气,小点的野物做不出来,多半是野猪!
他迅速起身,一锄头打下去,那野猪倒在地上不动了。
他感觉不对劲:都说野猪性子野,力气大,不会就这样一击毙命。
正疑惑时,那野猪又动了。
他怕野猪反扑,伤到自己,紧跟着补了两下,才彻底没了动静。
他等了一会儿,见那野猪还不动,多半是死了。
他壮着胆上前一拨拉,却摸到一条臂膀:坏了,是个人!
他吓得瘫坐在地上,心都不跳了。
“我老汉一辈子本本分分,不是那歹人啊,怎么就害了人命!”
他呆坐着,内疚、恐惧、罪恶感淹没了他。
这可怎么办?
他本是外乡人,若给人知道他害了人命,恐怕这里再也容不下他们一家。
事已至此,不如神不知鬼不觉,埋了吧……
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
作孽!真个是作孽!
他哆哆嗦嗦,想冲那死人磕了几个头,谁知一头撞在什么东西上。
伸手一摸,是个大西瓜。
他更觉得作孽:你想吃西瓜,说一声,这一地瓜,不值几个钱,送你也就送了……何苦让老汉摊上人命官司!
他寻思了半夜,死人已经死了,活人还得活。
趁天没亮,没人发现,埋了吧。
他一抱起那人才发现,那人体格瘦小,肉皮嫩生生的,还是个孩子。
把那孩子扔进陷阱里,他又摘了几个大西瓜,扔在孩子身边。
埋完最后一培土,他不敢停留,跑回瓜棚里,又不敢睡,睁着眼等到天色发白。
天亮了,他那盯着瓜棚门口的、空洞无物的眼珠子骤然一缩:
瓜棚门口的地上,散落着几个铜钱……
他眼里不禁浮现出一个画面:
那孩子摘了西瓜,抱着来瓜棚付钱。
他才六七岁,力气不够,抱着那么大的西瓜走路,再加上天黑,走得不稳当。
等那孩子吭哧吭哧来到瓜棚,再也没劲儿了,一个趔趄,连人带瓜撞到瓜棚的架子上,铜钱洒了一地……
“我造孽啊!”老汉说完,敞着喉咙哭起来,嗓音怪异,像一头伤心的牲口。
杜丽娘她们听了,不胜唏嘘。
再看那孩子,反而平静了下来。
杜丽娘猜到了什么:“小弟,你以为你是被当成偷瓜贼打死的,现在可以安心,西瓜主人从没当你是偷瓜贼。你是个好孩子。”
小孩看看杜丽娘,又看看种瓜老汉,乖巧地点头。
他想起自己做了孤魂野鬼,在人世间晃荡的这几年,这老人几乎天天陪着他,热天给他种瓜,冷天给他烤红薯……
这个老人知道错了,还一直对他心怀内疚,还守着这片瓜田给他赎罪……
小孩走上前,抓着自己的袖子,给老汉擦眼泪。
“你后来对我很好,我……我不恨你了。”
种瓜老汉还是跪着,不愿意起身。
“你老人家快起来吧。这孩子解开了心结,不恨你,也就不再挂念这人间,你让他早日投生去吧!”
老汉让孩子坐好:“我——我罪孽深重啊!”
“还有别的事?”
杜丽娘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,都不知道是什么事,再看那孩子,孩子也是一脸茫然。
老汉鼓着全身的力气,在地上又跪得端正了些。
“我害了这孩子两遭……”
那天,他见到铜钱后,脑袋里不断浮现着孩子蹒跚而来,给他付钱的画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