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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7章 第 107 章

作者:天下无病字数:5176更新:2022-12-01 01:02

晚间宴席自是高朋满座, 觥筹交错,热闹非凡。

崔士硕带着小慕晟在男席溜了一圈,随后谢氏抱回坐在崔老夫人身旁, 再过半晌,慕晟饿了困了, 便由乳母和瑞珠哄着带回蒹葭苑。

谢氏接连不断地被人敬酒, 本就是开心的日子, 她便都笑着饮了。

谢渺见她红光满面, 春风得意, 内心愈加安定。

有姑父与慕晟在,姑母会在崔府过得很好, 当然了,前提是崔夕珺今生莫再糊涂犯错。

想起前世崔夕珺的结局,谢渺便禁不住地头疼。

她自小丧母,由崔老夫人亲手带大, 父兄疼爱有加, 以至于养成一身骄纵脾气。往常惹点小麻烦都还好说, 但她的后半生偏与张明畅捆绑到了一起。

张明畅乃左相张贤宗的嫡子, 其母出自太原王氏,据闻极其溺爱张明畅, 将他养得不学无术,骄奢淫逸。他喜好女色, 整日流连勾栏之地,整个京城人尽皆知。

按理说,此等玩物丧志的膏粱子弟, 在京中不在少数。他固然惹是生非, 却也未杀人放火, 但某日他遇见崔夕珺,且不知搭错了哪根筋,死活要娶她进门。

想也知道,满门清贵的崔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,崔慕礼更暗里教训过张明畅数次。然而他贼心不死,趁着崔慕礼出京时围堵崔夕珺,虽不敢上下其手,却也在言语间占尽便宜。

崔夕珺是什么人?她从小在千宠万爱中长大,父兄皆是端人正士,被张明畅这样不入流的混子纠缠调戏,简直让她恶心至极!

她失去理智,将兄长的告诫置之脑后,狠狠教训了张明畅一顿——她想得简单,是他冒犯在先,她动手反击又怎样?事后无非是被父兄惩罚,再去祠堂紧闭两月,她承受得住。

万万没想到的是,她没有等来张明畅的告状,反而等来了他的死讯。

张明畅死了,死因是胸骨断裂,内伤过重而亡。

张明畅的母亲王氏带人抬着棺材堵在崔府面前,一口咬定是崔夕珺杀了她儿,要崔夕珺一命换一命,血债必须血偿!

而张贤宗在御前椎心泣血,称膝下唯有张明畅一个嫡子,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,恳求承宣帝定要严惩杀人罪犯,替他儿讨回公道!

至此,事情完全超脱崔夕珺的预料,没有儿女间的小打小闹,有的是崔张两族旧怨新恨交织,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争斗。

太医验尸,仆人指控,所有线索都证明是崔夕珺杀了张明畅。崔士硕一夜白了头,崔老太傅病重在床,即便崔慕礼赶回京城,也只与张氏达成了协议,勉强保住崔夕珺的性命。

保住性命的代价是她嫁给了张明畅的牌位,此生都要在佛堂为其诵经超度。而由于她的牵连,崔老太傅与崔士硕名声受损,被迫辞官,整个崔家唯剩崔慕礼在朝中孤身奋战。

哪怕两年后,崔慕礼掰倒张氏,接回了崔夕珺……一切都不可能恢复如初。少女在磨难中凋零,如枯萎的鲜花永失鲜活。

她仍旧讨厌谢渺,但那时的谢渺是崔家主母,她再掀不起任何风浪。

谢渺喜欢崔夕珺吗?

不,她不喜欢,甚至在重生初时,她一度冷漠地想,便由崔夕珺再度闯祸,唯有备尝艰苦,才能真正成长。

崔家或许会经历短暂风波,但有崔慕礼在,总会愈挫愈勇,扶摇直上。

然而现在……

谢渺想,看在姑母与慕晟的面子上,看在崔慕礼帮她许多回的面子上,无论如何,她都会尽力帮崔夕珺躲过阴谋——

对,是阴谋。

张氏倒台后,张明畅之死的真相也大白天下。他并非死在崔夕珺手里,而是被其庶兄张明奴与亲父张贤宗联合算计,牺牲他一人的性命,用作击垮崔家的狡计。

在这场机关算尽的阴谋里,张明畅和崔夕珺沦为博弈的棋子,一人丧命,一人毁了后半生,他们均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,但归根究底,始作俑者是张明奴与张贤宗。

当真是一脉相承,同样阴险的父子兵。

早在马场时,谢渺便提醒过周念南,叫他注意张明奴。他没叫人失望,在承宣帝秋狩遇熊时,抢走了张明奴一鸣惊人的机会——

眼下张明奴仍默默无闻,甚好,甚好。

离崔夕珺伤人事件还有半年多,谢渺揉了揉额角,预备进清心庵后再从长计议。

眼前是满桌佳肴,美酒飘香。崔老夫人已提前回院,余下诸位受酒意驱使,亦都流露出真性情,欢声笑语不断。

谢渺与崔家的几位小姐坐在一桌,崔夕宁坐在她左侧,朝她举起酒杯。

“阿渺。”崔夕宁眸光潋滟,笑吟吟地道:“我敬你一杯。”

谢渺执起茶杯,“我不善饮酒,便以茶代酒。”

崔夕宁推开她的茶杯,硬给她倒上小盏酒,“不行,今日你必须受了我这杯酒,若不是你,我与慎——”

她喝得微醺,顾不上场合,什么话都往外吐。

谢渺忙掩住她的嘴,唇角却上扬,“崔夕宁,你醉了。”

有吗?

崔夕宁略显茫然,随即拉下她的手,硬要与她碰杯,“我不管,阿渺,你快喝。”

她软磨硬泡了好半晌,谢渺推辞不过,又想到再过几日便要离开崔府,心底一高兴,便喝了一杯酒。

哪知喝了第一杯便有第二杯,喝了第二杯便有第三杯,以此类推……

待宴席结束,谢渺已双颊绯红,微醺薄醉。

拂绿最了解她的酒量,担忧地道:“小姐,您许久未饮酒,该悠着点……唉,明儿起来,肯定得恶心头疼。”

谢渺半靠在她身上,脚步虚浮地往前走,“拂绿,我,我高兴。”

拂绿道:“奴婢知晓,二夫人有了五公子,您比谁都要高兴。”

“对。”谢渺道:“还有夕宁,她与孙慎元……与他苦尽甘来,我高兴。”

“入冬后,府里的花都谢了,但再有两个月,梅花便会开,我高兴。”

“白饭与雪貂越长越圆滚滚,我高兴。”

“今晚的酒好喝,我高兴。”

“夕宁穿得衣裳颜色好看,我……”

小姐是真醉了。

拂绿听她絮絮叨叨,好笑的同时又觉得难过。

那么多高兴的事情,为何不能有一件是属于小姐自己的呢?可要是问小姐,她定会说二夫人允她出家便是最开心的事。

唉。

“小姐,你抓牢奴婢的手,慢慢走。”拂绿柔声道:“等回院里,您喝碗醒酒汤再睡。”

主仆二人慢腾腾地往海花苑走,路过湖边时,前方阴影里伫立着一道颀长身影。

拂绿停步,迟疑地喊:“二公子?”

崔慕礼从暗处走出,目光落到谢渺的脸庞,“她喝酒了?”

“对。”拂绿解释:“小姐许久未饮酒,今晚心情好才陪着二小姐喝了不少。”

崔慕礼道:“她酒量如何?”

拂绿正待回答,便见谢渺扶着脑袋道:“拂绿,快将窗户关上,风都灌进屋里了。”

……

“就,”拂绿尴尬地道:“如您所见,小姐酒量普通。”

没记错的话,女席上备得是葚予酒,并不容易醉人,寻常女子喝几两也只得微醺,但看阿渺的醉态……

想来是酒量极差。

“厨房里有醒酒汤,你去端一碗来。”崔慕礼道:“我们在尚清亭等你。”

拂绿愣了会,委婉地拒绝,“奴婢扶小姐回海花苑后再去厨房也挺方便。”

崔慕礼问:“你怕我会对她做什么?”

拂绿摇头,二公子是端方君子,怎会作出越矩的行为?只是小姐醉了,若是胡言乱语……

“你们主仆倒是一心。”崔慕礼笑了声,“都对我戒备十足。”

拂绿听出他话里的自嘲,不知怎么竟然开始可怜起他。从前二公子高高在上,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。而眼前的他脸色苍白,神容虚弱,整个人似摇摇欲坠。

无论过往如何,近一年里,二公子待小姐挑不出丁点毛病。更何况孟远棠之事,多亏他及时赶到……

拂绿瞥向不远处的尚清亭,四面通透,无纱幔遮挡,一眼便能看得分明。

她叹了声,道:“二公子,奴婢扶小姐去亭中散散酒气,但只一刻钟,奴婢便要带小姐回去休息。”

拂绿将谢渺扶到亭中坐好,确定妥当后道:“小姐,奴婢就在外头站着,您有事情便喊一声。”

谢渺倚着柱子,还以为已回到了屋里,摆摆手道:“去忙吧。”

拂绿退下,崔慕礼跟着进亭。

夜风掠过凉亭,谢渺裹了裹披风,嘟囔了一句,“窗户坏了吗?老是有风透进来。”

崔慕礼坐到她身侧,解下披风替她仔细穿好。

带着冷香的温暖倾袭,谢渺下意识地将脸埋进去,蹭了蹭柔软的布料,眯着眼满足地道:“真暖和。”

崔慕礼抬着食指,在空中虚虚描绘她的容颜。

她微倾着首,脸庞瓷白无暇,陷在他天青色的竹纹披风里。因醉着酒而神态迷糊,比起雪球更为惹人怜爱。

心口被突然涌上的餍足填满,他轻声喊:“阿渺。”

谢渺晕乎乎地抬眸,是谁在喊她?

记忆中只有父亲与母亲,还有姑母会这样万般眷恋地喊她。

阿渺,莫要淘气,好好用膳。

阿渺,天气冷了,多穿衣裳。

阿渺,再偷偷吃糖,小心牙齿烂光。

她努力睁大眼,想要辨清对方面容,但模糊的视线下,只能看出对方身形伟岸,穿着青色的衣裳,似乎是——似乎是——

她掩着唇,难以置信地喊:“父亲?”

崔慕礼:……

不待他反应,谢渺已着急地问:“您是特意来看阿渺吗?”

在她喜悦而小心翼翼,欢愉却藏着哀思的目光中,崔慕礼迟疑半瞬,缓缓点下了头。

他道:“嗯。”

谢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哪怕眼前是一团模糊,她也早已忘记谢和安的面容,但她固执地认为他就是谢和安。

“阿渺好久没梦到您了。”谢渺扶着柱子努力坐直,“您在那边还好吗?”

……

崔慕礼道:“好。”

谢渺左顾右盼,问:“母亲呢,她没跟您一块来吗?”

崔慕礼试着从善如流,“她有事,此番未来。”

谢渺笑了笑,一颗泪从面颊滑落,被她匆匆抹去。

“母亲也好吗?”

“都好。”

“您有收到我给您烧得金元宝与纸钱吗?”

“……有。”

“还有宅子与马车,吃食和衣裳,收到了?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她喋喋不休地问,他不厌其烦地答,末了她还想问话,却听“谢和安”反问:“阿渺,你呢,都好吗?”

谢渺笑中带泪地道:“我很好,你们不用挂念。”

很好?哪里来的好?

从父母早逝开始,她跟着谢氏回到平江谢府,在谢府受尽刁难。而后谢氏出嫁,她被寄养在孟家,又被孟家欺凌,再后来,她抱着满腔希望赶到京城,得到的只有冷漠与偏见——

但哪怕酒醉,面对着她最敬爱的父亲,她也不肯吐露丝毫委屈。

为什么?难道这天底下没有值得她敞开心扉的人吗?!

崔慕礼扶住她的肩膀,沉声道:“阿渺,你再仔细看看,我是谁。”

谢渺肩上一痛,“你,你松开手。”

崔慕礼附到她耳边,一字一顿地强调:“阿渺,看清楚,我是崔慕礼。”

崔慕礼。

这三个字如一盆冷水,狠狠浇在谢渺头顶,迅速带走所有温度。

她忽然异常冷静,毅然决然地推开他,说道——

崔慕礼,我要与你和离。
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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