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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8章 第 108 章

作者:天下无病字数:5176更新:2022-12-01 01:02

崔慕礼本没在意, 醉酒的人说胡话很正常,但他竟鬼使神差地往下问:“为何要与我和离?”

谢渺想也不想地道:“因你另有所爱,而我亦烦了你, 夫妻如此,应当和离。”

凉亭很静, 静到落针可闻。

崔慕礼定眸望着她。

比起面对“谢和安”时暗藏哀思的亲昵,此刻的谢渺情绪全无, 从眼神到姿态,成熟而内敛, 平静到接近麻木。

她仿佛变了一个人, 不再是十六岁的少女, 而像……

崔慕礼脑中思绪万端, 不知想到了什么, 脸色蓦然一沉, “阿渺,今年是庆元几年?”

谢渺蹙眉, 短暂的茫然后,笃定地回:“庆元十五年。”

如今分明是庆元六年。

庆元十五年距今还有九年, 但若从去年开始算, 便是整好十年。

十年。

他问阿渺, 怎么能做到像她一般忘得彻底时, 她道, 再活十年即可。

不是再过, 而是再活。

去年九月, 她在清心庵摔跤回来便开始性情大变。她能未卜先知, 能对他身边的亲信了若指掌, 能在短短几日内, 将对他积累数年的情感付之一炬——

不,根本不是几日,如她所言,是十年,整整十年!

刹那间,困扰他许久的重重谜团都迎刃而解——从来没有所谓的未卜先知,阿渺能通晓未来,皆因她多活了十年,从庆元十五年到庆元五年那十年岁月。

流民之祸、红河谷灾银案、周斯辉院中藏银、定远侯被亲信污蔑叛国——这一桩桩事件,都是阿渺亲身经历过的事情。

那么依她所言……

崔慕礼失了淡定,再度摁住她的肩,“阿渺,我与你是哪年成的亲?”

谢渺奋力推开他,“崔相未到而立之年,便连此都记不清了吗?我与你是庆元七年成的亲,至今已有八年。”

崔相。

崔慕礼努力遏制情绪,又问:“你我夫妻七载,想必已儿女双全,你又为何要坚持合离?”

“儿女双全?”谢渺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,讽笑道:“崔相莫不是还在做梦?我早与你说了,我生不出孩子,你想要儿女双全,尽管去找别人。”

崔慕礼满目惊疑。

在他不知道的那十年里,他与阿渺到底发生了什么?怎会——怎会——

他再忍不住心中悲恓,紧紧地拥住她,“阿渺,我心思慕与你,今生今世,唯有你,仅有你。”

他不断重复,试图融化怀中人的铁石心肠。而她充耳不闻,口中喊着另一个名字。

“声声。”

声声是谁?

不远处,拂绿已察觉到异常,正往凉亭疾步而来。

崔慕礼不愿松手,却见谢渺在他怀中抬起头,轻而含恨地道:“崔慕礼,你不配当她的父亲。”

*

崔慕礼跌跌撞撞地离开亭子。

过往纷至沓来,那些曾被忽视的细节在脑中发烫,犹如烙红的生铁,将关键的脉络逐次点亮。

沉杨曾称,她在清心庵供了三盏长明灯。当时他不以为意,如今却疑惑满腹:若其他两盏是谢父与谢母,那另一盏是为哪位过世的亲人而点?

她极其喜爱慕晟,然而面对他关于孩子的问话时,立刻神色大变,随后声称他什么都不知道,并主动提出与他和解。

他那样愚钝无知,以为她要和解的是今生傲慢,岂料她要和解的是前世纠葛,关于那十年情仇,关于他们的孩子……

他顾不上饮过酒,去马厩牵了马,栖栖遑遑地赶往清心庵,急于去印证他心中的可怕猜测。

这会是亥时末,城门早已关闭,守门的两名士兵正在小声唠嗑家常,忽见街道那头有人骑马而来。

两人精神一震,警惕地送出手中长矛,成交叉状拦住来人,大声呵斥:“深更半夜,何人要出城?”

那人扯紧缰绳,放慢速度,在灯辉下露出俊容。

其中一名士兵认识崔慕礼,惊讶地道:“是崔大人?”

崔慕礼从袖中掏出刑部令牌,“我要出城查案,劳烦开门。”

两名士兵不疑有他,放他与身后的两名护卫一同出城。待三抹身影消失,士兵边推城门,边道:“这位是崔家二公子,听说是下一任崔家家主,前途无量哟——”

崔慕礼迎着寒风,在夜色中骑马驰骋,速度越来越快,逐渐将后头的沉杨与田丰越甩越远。

田丰追得吃紧,撇头问道:“沉杨,公子出了何事,怎会突然要去清心庵?”

说来也巧,方才他与沉杨正要换班,公子一言不发地骑马出门,两人生怕有急事,便都追了出来。

沉杨同样一头雾水,公子向来沉稳,即便身陷险境亦都临危不惧,眼下却失魂落魄,迫不期待地要赶往清心庵……

莫非此事跟表小姐有关?

*

慧觉师太本已睡下,突有小尼来报,称崔家二公子深夜到访,有重事要亲口相询。

她不敢怠慢,忙去厅里会见,对方简单寒暄几句,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:他要去看谢表小姐立的三盏长明灯。

慧觉师便将他领至供奉长明灯的偏殿中。

虽是深夜,灯仍长明,每隔两个时辰便会有人来添香油,保持整殿烛火不灭。

慧觉师太道:“谢小姐去年九月到庵里小住,请贫尼替她立了三盏长明灯。”说着伸手指向角落,“就在那处。”

崔慕礼循视望去,道:“有劳师太,崔某想单独待一会。”

慧觉师太离开后,崔慕礼站在憧憧烛火前,影子被拉得狭长而扭曲。

前方便是他触手可及的答案。

他并未犹豫,阔步迈向角落。数不清的长明灯从身畔掠过,他看也不看其余,径直走到那三盏较新的长明灯前。

每盏长明灯都会刻上往生者的姓名与生辰八字,崔慕礼俯身端详第一盏,果不其然见到谢和安的名字,后头跟着他的出生年月与忌日。

第二盏灯是名孟姓夫人,猜也知道,她定是谢渺的母亲孟氏,灯上同样写有出生年月及忌日。

他的视线落在最后一盏灯上。

比起其余灯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,它显得简短精炼,只写了两个字。

笙苼。

没有出生年月,没有忌日,唯有二字小名:笙苼。

不是声声,而是笙苼。

鹤笙鸾驾隔苍烟,天上那知更有天。

他道:“原来你叫笙苼。”

真相终于水落石出。

从去年九月起,谢渺便换了芯子,由十五岁的她,变为重活一次,二十五岁的她。

十五岁的谢渺天真烂漫,笨拙到靠矫揉造作来吸引他。

二十五岁的谢渺看透情爱,心无旁骛,选择忠于自己。

十五岁的谢渺是闺阁少女,成日想的唯有怎么取悦他,嫁给他。

二十五岁的谢渺通晓未来,一次次的想办法传递讯息,力挽悲剧于狂澜。

十五岁的谢渺全心全意地讨好他,他总是无动于衷。

二十五岁的谢渺不爱他,他却在了解的过程里逐渐为她沉沦。

他本浅薄地以为,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小阿渺在谢府受委屈的那六年,是小阿渺在孟府遭欺侮的那三年,殊不知他们竟还隔了整整十年。

他不曾经历,她却刻骨铭心的十年。

在那十年里,他们成了亲,有过孩子,却最终落得阿渺心死,只求合离的结果,甚至于她重活一次,满心念着出家,不愿跟他有任何牵扯。

前世愚蠢的他到底做了什么?娶了她,却没好好珍惜她,甚至都护不住他们的孩子。

崔慕礼轻抚长明灯,用指腹感受她的一笔一划,笙苼,这是他与阿渺的孩子啊!

心潮在激烈地翻涌起伏,他喉间涌上阵阵腥热,撇过头呕出一大口鲜血,随即栽倒在地,急促地咳嗽起来。

门外的沉杨听到动静,连忙闯进门查看,只见崔慕礼跪在灯前咳血,越是咳,唇边血便涌得更多,血色染湿衣裳,映到眼底,几乎要将他的神志溺毙。

沉杨大惊失色,“公子!”

他想要扶起崔慕礼,反被对方狠狠推开。

崔慕礼强忍住不适,用袖子随意抹去血迹,又从怀中掏出干净帕子,回身仔细擦净长明灯上的灰尘。

“对不起。”他红透了一双凤眸,低声道:“没能接你回家。”

*

崔慕礼又病了,病如山倒,比之前更为严重。

众人都以为他是旧伤复发,谢渺亦不例外,倒是拂绿心有踌躇。

那日小姐醉酒,二公子与她在亭中小坐,先时还算正常,二公子给小姐盖披风说话,但没过多久二公子便扶着小姐的肩,后来更是失态地搂住小姐——

她吓得赶紧进亭,顾不上冒犯便带着小姐离开。当时二公子失魂落魄,反观小姐,除了眼睛有点红,回屋后便倒头大睡,隔日起来直喊头痛,完全忘记与二公子说话这回事。

二公子的病情反复会不会跟小姐有关系?

拂绿惴惴不安,但看着正收拾行囊的谢渺,又不知道如何是好。唉,小姐正开心呢,肯定不愿管二公子的事……

好在揽霞及时回府。

往常毛毛躁躁的姑娘,经过教习嬷嬷地精心□□,在短短半月内便改头换面,不仅礼仪端正,行止恭敬,连嘴巴都有分寸许多。

虽如此,却仍精神奕奕,不像吃了苦头的样子。

谢渺很满意她的改变,几名丫鬟围着揽霞说话,拂绿见状,趁机对她道:“小姐,揽霞既已回来,您是否该去当面谢谢二公子?”

她有意识地强调“当面”二字,谢渺却道:“表哥正生病,我怎好去打扰?待会你备份谢礼送到明岚苑就行。”

拂绿沉默几许,余光瞥到角落里的白饭与雪球,又道:“您不是说离开前要将雪球还给二公子,并请他将白饭还给周三公子吗?”

谢渺记起来,拍了拍脑袋,“是,有这回事。”

拂绿便道:“您请二公子帮忙,总要有点诚意。恰好巧姑昨日送来了做好的柿饼,您还是亲自去一趟吧。”

……也成,做人不能太忘恩负义。

于是谢渺便提着谢礼,带上白饭与雪球,亲自前往明岚苑探望。

乔木一见来人是表小姐,二话不说便往里引,带着哭腔道:“表小姐,二公子这回病得厉害,夜里呕了好几回血,太医说是气血攻心,伤了根本……”

拂绿听得心惊肉跳:小姐到底跟二公子说了什么,能把人气成这样?

谢渺闻言亦蹙眉,问:“太医开药没?”

“开了,但公子喝下没有明显好转,白日昏昏沉沉,到夜里醒转便又咳血。”乔木抹去眼角湿意,挤出笑道:“您多来看看公子,想必他能好得快些。”

说话间已到崔慕礼的卧室门口,乔木道:“您直接进去吧,公子这会正醒着呢。”

谢渺不疑有他,进屋掀开帘子,望向一片沉寂的内室。

崔慕礼阖眸躺在床上,显然正在熟睡。

……这个乔木。

谢渺轻手轻脚地放下帘子,正转身要走,崔慕礼好似有感应,“谁在外面?”

谢渺愣住,崔慕礼的声音贯来清越,这会却气弱声嘶,竟有种油尽灯枯——

呸呸呸!

谢渺暗骂自己乌鸦嘴,回道:“是我,谢渺。”

内室静了会,他问:“你要走了吗?”

她听出他话中双关,却佯装不知,道:“没,我听说你病了,特意来看看你。”

里头传来窸窣的穿衣声,他道:“你来。”

谢渺重新掀帘进屋,崔慕礼已穿上外衣,半靠在床头,目光消沉地看着她。

对,是消沉。

谢渺难掩讶异,“崔慕礼,你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
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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